【街角的故事館02】
記憶漫長而遙久,他如此說道。
這次的客人是位老紳士,他的輪廓有些深邃,那腔調明顯不屬於大和民族,但基於故事館的規則,他並未開口詢問對方的來歷,只是耐心等待對方拖著年邁的身軀緩緩地在他面前坐下,那蒼蒼白髮像極了冬日落在髮梢上的雪,充滿皺紋的臉龐毫無猶豫的面向他,有些混濁的灰眸倒映的是企圖冷卻自己的他。
他不得不承認這次的客人充滿著讓他難以抵抗的氣質,那是一種經過刻意包裝的氛圍,他第一次覺得在故事館裡,他什麼也不是。
「那麼再次向您確認,對您說的故事是不會有機會洩漏出去的吧?」老紳士帶有明顯的捲舌音如此問道,他慎重緩慢地點頭,在確認了疑問的答案後,老紳士深深地吐了口氣,而後端正了坐姿,那模樣像極了即將上戰場的將士,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受。
「您光聽我的腔調應該就知道我並不是日本人了,我的老家在中國的四川省,至於會來到這裡生活單純只是因為當年逃亡的時候碰巧這裡有人能夠接應我才過來的,一開始是到台灣去的,後來輾轉到了日本發展,不過這是題外話。」老紳士吞了口唾液,滾動的喉結短暫的撫平了頸部附近充滿皺紋已經鬆弛的肌膚,低沉緩慢的嗓音也悄悄的撫平了他有些浮躁的心情,那不屬於大和民族的捲舌音也讓他感到新鮮。
「……內人在前一年去世了,我們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最小的女兒在十幾年前因為車禍離開人世了,所以現在剩下三男一女,雖然說是我們的孩子,但其實他們誰也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他們都是內人和前任去世的丈夫生下的,不過我並沒有什麼不滿,畢竟我遇到內人時她的歲數也不小了,我們並沒有寬裕的經濟可以再多養幾個孩子,起先我當然會覺得很奇怪,也會覺得很懷疑,這幾個孩子真的將來會奉養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嗎?」老紳士灰色的眸半蓋,若將現在的場景換成夕陽西下的庭園,肯定會有很多人相信此時的老紳士正在小歇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只覺得心痛,也開始覺得疲倦,尤其在內人病逝之後,我猶如半身的那部分彷彿被狠狠地抽離,責任、習慣還有動力都喪失了,孩子們都鼓勵我可以找事情做,也紛紛以請託的方式讓我能夠度過毫無變化的每天,但畢竟我走過的人生要比他們長久,我理所當然知道這是他們的善意,尤其是和我同住的孩子確實如我當初的希望一般奉養我。」老紳士深深地換了口氣,有些吃力地拿起茶杯吹涼了杯底的熱水,緩緩地攝取水份,「看著文靜的孫女和穩重的孫子以及孩子和媳婦,我常有自己並不屬於他們所建立的那個家的感覺,望著他們平淡無奇卻充滿新鮮感的生活,我總是強烈的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了。」
「不是觸自己霉頭,不是有種說法嗎?當人老了也能見到死亡向自己招手,並不是說我看見了什麼或是感覺到什麼,而是時間也差不多了吧,就像內人一樣,我應該也差不多了,何況都已經七老八十了,我的人生漫長而遙久,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不過我大概不會忘記文靜的孫女曾經問過我,在四川的老家的事情,我曾經想過要回去,但從年輕轉眼間我甚至連快步向前走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就是,回去了大概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時光輾轉流離了記憶,依稀記得回憶裡的那人,卻被歲月模糊了輪廓。
老紳士清了清喉嚨,稍微調整了姿勢,「我來到這裡是希望有人能夠替我記住那個重要的記憶,因為我肯定很快就會忘記,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我本身的退化,死亡也會帶走我的記憶,我不能確定這麼重要的記憶那孩子會不會記得,雖然您這裡是故事館,我本來應該要說我以前顛沛流離的故事的,但比起過去,現在似乎更為重要,即使我經常沉浸在過去裡無法自拔,這是我個人對您的委託,請替我記住關於那孩子的記憶。」
「我這裡並沒有提供這樣的服務,但為了您特別開拓這項服務也並不是不可行,那麼允許我在您委託寄放的部分錄音嗎?」老紳士緩緩地點了點頭,有些用力的抿了下唇,原先因為乾燥而有些龜裂的唇腹沾上了些微濕度,龜裂的部分也變得沒有那麼明顯,在得到同意後,他臨時拿出手機應急,畢竟他並沒有以錄音的方式偷竊他人故事的意思。
不論是怎樣的故事,只有深藏在心中才顯得意義深重,他怎樣也不會拿自己的記憶有限做藉口。
「那孩子和別人不大一樣,和她穩重的哥哥根本大相逕庭,整個家大概她是少數對我抱持好奇心,並試圖找到與我相處模式的人吧,雖然她非常不擅長和人相處,但是卻意外地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周遭的一切變化,她輕易的理解了我心中的感受,雖然相當生澀,但是她很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想要激勵我,當然我這麼說並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孩子和媳婦對我非常好,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真的在對待親生父母那樣吧。」或許是因為年齡的緣故,老紳士在說完一大段話之後,都需要一些時間喘口氣,他耐住性子等待著,雖然並不像過往一樣聽故事,而是聆聽回憶,但這也不妨礙他做生意。
他的工作就是聆聽他人的故事,那之中理所當然包含回憶。
「我剛才也提過,那孩子問過我在老家的事情,我有些忘記自己怎麼向她描述在老家的事情了,但大概有提到家鄉有個大我很多的姐姐之類的,而後提及了年齡的事情,她對我說,人生七十才開始,所以我還只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青少年而已。」提及老紳士文靜的孫女說過的話語,那原先有些僵硬的面容變得柔和而溫暖,淡淡的笑意侵占了他的臉龐。
「我知道以她這個年紀要說出這樣的話有多麼勉強,但是她仍然用盡全力的想要告訴我──我並不是多餘的,或許在他人眼裡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回味的,但大概跟我的年齡有關吧,她當時的表情、說的話,乃至周遭是怎樣的狀況,我都想要牢牢記住,橘紅色的夕陽穿過上了霧面的玻璃窗撒在她身上,我有種她閃閃發光的錯覺,周圍靜止的空氣流動安穩的就像她已經將那細緻柔軟的手心覆蓋在我粗糙的手背上一樣,她坐在距離我不遠的四十五度角的木椅上,表情有些尷尬但又覺得義不容辭的模樣相當可愛。」老紳士輕啜了口茶水,與起先相比,周圍的氣氛變得溫柔而和緩,也讓他本來緊繃的情緒變得平穩。
人與人之間真的非常不可思議,明明只是像這樣的小事情而已,卻能點點滴滴滲入心底成為永恆,他似乎也能透過老紳士的描述體會當時的情境,也感染了一些對方的情緒。
那個孩子大概真的如對方所說的貼心又善解人意吧,他不禁這麼想。
他倏地對那孩子抱有強烈的興趣,若是有機會見到那孩子,不知道對方會是怎樣的一個人?長什麼樣子、喜歡什麼而又會對他說什麼話?
「單以這孩子坦率的性格我總會忍不住去想將來,未來的那孩子會是怎樣的呢?很遺憾的是我恐怕見不到那孩子長大成人的模樣,在她閃爍著迷惘的眼瞳中,我見到的東西只是些微的苦澀,雖然我大概也能猜到她心裡懷抱著怎樣的秘密,只是心疼,她不願意放過自己。」老紳士的面容須於間顯得憔悴,或許是錯覺又或許只是單純的情感投射,在他險些落入自己的情緒之前,老紳士再次開口,「她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卻已經開始學會背負世界的期望,我所指的背負世界不單單只是這世界的基本道德觀而已,還有一些大人對她的期望,甚至為了這些,大概也扼殺掉自己曾經有過的夢想吧。」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老紳士輕啜了口茶水,他輕易的便看出這是對方開口前的預兆,於是耐住性子專心致志的等待,果不出所料,面前年邁的紳士開口道,「我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沒辦法聽她說,屬於她的故事,也無法對她說些我真心想要說的話語,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學會可惜,我大概也是如此吧,明知道不早些對她說就再無機會,但我又怎能狠心刨開她的傷口要她這樣的孩子去面對殘酷的現實呢,我多希望她仍然是個生氣勃勃的小公主,永遠不要知道世界有多殘忍──但,這怎麼可能呢。」老紳士微微的仰起頭,望著外頭喧囂雜亂的街道,他眼尖的發覺年邁的紳士那充滿細紋的眼眶邊些微晶瑩的水珠反射著日光,猶如年輕女孩流行鑲在手機底背的水鑽,他隨著對方的視線向外眺望,或許湛藍的天幕上頭游移的雲朵乘載著老紳士真心期盼的願望也說不定吧。
「那孩子將來大概會經歷比他人更多不順遂的經驗,或許她的心會越漸封閉甚至不願意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但我想,總會有個人耐心用歲月告訴她美麗的事物如何鑑賞,猶如陳年酒,越陳越香醇,她如璞玉般的心靈也會因此而得到淬鍊成為美麗的玉石,我多想告訴她,不論能否克服過去遺留下來的傷痛,都不要因此而停下腳步,傷口會好、疤痕會掉落,或許裡頭充滿膿血,但別忘了我們的身體懂得自行吸收,最後那會化作靈魂的一部分,而後得到昇華,只是早晚問題,為此而停下腳步只會因此更加躊躇不定。」老紳士的話語讓他感到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或許這樣的一段話不只適用於他的孫女,甚至是每個受了傷的人都會有所感觸的話語。
受了傷後總想著要處理,消毒抹藥注意有沒有感染,即使只是針眼般大小的傷口都大驚小怪,想起曾經受傷就心惶惶,猶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甚至因此無法放膽前進,時時刻刻擔心踏出一步便被尖銳的竹籤刺穿腳底鮮血直流。
但其實,那或許只是一種心理作用罷了。
只是不想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承擔衝刺的風險。
「你,一直停留在這裡,真的好嗎?」老紳士述說關於孫女的回憶後,帶著複雜的神色望著他道,恐怕對於這樣經歷滄桑的人而言,他心中自認為藏得無影無蹤的心事也無所遁形吧,他有些心虛的笑了笑,對方並沒有任何探索的行動,只是沉默的飲用恐怕早已變的冰涼的茶水。
老紳士離開後,他茫然地坐在原位並未起身,直到日落低垂,他因為飢餓而意識到夜晚早已拉下序幕,這才有些狼狽地起身關店。
*
他依照往常的習慣在早晨開店,逐漸變的熱絡的陽光打在他身上,暖活的感受驅趕了皮膚接觸到微涼空氣的寒意,他習慣性的趁著尚未進入店裡整理衣著,要是上門的客人見到他衣著不整恐怕第一印象會大打折扣吧,他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踏入店鋪,順手開了窗、點亮了燈,即使在不需要日光燈的白晝他仍然維持著這樣的習慣,思忖至此,他忍不住苦笑。
而後再次想起那位在數月之前招待的老紳士,不知道他與孫女過得如何,他難得有些懷念遭遇過的客人。
一整個早上門可羅雀,最多的就是來詢問他的店舖提供什麼服務,而後興趣缺缺離去的訪客,在炎熱的日光穿過窗口撒落一地,牆面懸掛著的古老掛鐘長短針相疊的同時,他也決定要為自己煮碗麵果腹,正當他付諸行動時,店門口清脆的門鈴聲叮叮的響了幾聲,他好奇的投注目光,來者是名女性,依照那有些青澀的模樣可以輕易的判斷出應該還只是學生,他禮貌性的點了點頭招呼,停下手邊的動作上前。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面前的女性有些勉強的勾起唇角,大概是想要展現禮貌的笑容但卻以失敗告終,這讓他更加感興趣的望著對方,他也在接觸不少客人之後,學會了從表情以及表現出的行為判斷那人是否擁有特別的故事。
她有著一頭猶如波浪般的飄逸長髮,烏黑的髮色襯托出她白皙的肌膚,纖長的睫毛輕顫幾下,雙眼皮的皺褶有些明顯的隨之展現,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的是他的模樣,在他打算向下打量時,來者有些遲疑的開口,「我的爺爺曾經來過這裡,我想知道他來說了什麼故事。」女學生強忍著什麼的語氣惹來了他的好奇心,也與前些日子來店光臨的老紳士做了聯想。
面前的這個人,大概就是老紳士寶貝的孫女吧。
他抿了抿唇,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接話,直到女學生將自己的包包放在一旁,那細碎的聲響喚回有些走神的他,「我在門口有稍微看一下這家店的規則,雖然知道你並不能轉述故事給任何人知道,但是請網開一面,我真的很想知道爺爺的故事。」女學生有些激動的對他行九十度鞠躬,也因此他見不到對方此時抱持著怎樣的表情述說這樣的一段話語。
「若是想要知道身邊親近的人的故事,親自問本人不是比較清楚嗎?」他有些困惑的開口詢問,女學生倒吸一口氣,但沒有立即為他說明,只是緩緩地恢復原先的姿態。
對方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反應,只是鎮定地看著他。
「你曾經遇過有人對你述說故事,卻沒有讓你知道結局是什麼的時候嗎?甚至他開了頭讓你對這個故事產生一些興趣後,卻對你說,並沒有後續。」他隱約能夠察覺女學生想說些什麼,他總以為自己能夠很清楚的切割客人與他之間的距離,但事實是,當他有些意識後,卻無法自拔的感到悲慟。
在他幾次嘗試以深呼吸吐去沉埋胸口的悶痛感受未果後,女學生不再猶豫的走向老紳士曾經坐過的沙發椅,乾脆的調整舒適的姿勢,「我只知道爺爺在四川有個大他二十歲的姐姐,然後……沒有然後了。」
我多後悔沒有把他的故事聽清楚,滿腹的疑問像極了梗在食道的魚刺,但我卻再無機會得到解答──因為知道答案的那人早已離去,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紅黃交雜的火光之中,滿室的靜謐湧入耳膜,我甚至可以聽見細微的燃燒聲響,猶如他對我述說故鄉那時,夕陽淹沒他的身影。
我多麼遺憾不能將他的故事烙印在心底成為永恆。
*
女學生有禮的與他道別,方才撥放錄音的手機安靜的躺在辦公桌上,他有些沉重的靠近桌角,再次按下撥放鍵,首先領軍侵入耳膜的是因為收音問題造成的雜音,老紳士緩和而低沉的嗓音猶如潺潺而過的溪水,流入心底。
留下了無法抹滅的永恆。
FIN/TBC?
這篇可以說是一時衝動寫出來的,寫這篇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已經去世的爺爺,然後突然有些後悔的情緒。
思念很不可思議,明明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突然想起時,我卻還能想起當時的爺爺長什麼模樣,他曾經對我有多好,雖然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記憶漫長而遙久,他如此說道。
這次的客人是位老紳士,他的輪廓有些深邃,那腔調明顯不屬於大和民族,但基於故事館的規則,他並未開口詢問對方的來歷,只是耐心等待對方拖著年邁的身軀緩緩地在他面前坐下,那蒼蒼白髮像極了冬日落在髮梢上的雪,充滿皺紋的臉龐毫無猶豫的面向他,有些混濁的灰眸倒映的是企圖冷卻自己的他。
他不得不承認這次的客人充滿著讓他難以抵抗的氣質,那是一種經過刻意包裝的氛圍,他第一次覺得在故事館裡,他什麼也不是。
「那麼再次向您確認,對您說的故事是不會有機會洩漏出去的吧?」老紳士帶有明顯的捲舌音如此問道,他慎重緩慢地點頭,在確認了疑問的答案後,老紳士深深地吐了口氣,而後端正了坐姿,那模樣像極了即將上戰場的將士,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受。
「您光聽我的腔調應該就知道我並不是日本人了,我的老家在中國的四川省,至於會來到這裡生活單純只是因為當年逃亡的時候碰巧這裡有人能夠接應我才過來的,一開始是到台灣去的,後來輾轉到了日本發展,不過這是題外話。」老紳士吞了口唾液,滾動的喉結短暫的撫平了頸部附近充滿皺紋已經鬆弛的肌膚,低沉緩慢的嗓音也悄悄的撫平了他有些浮躁的心情,那不屬於大和民族的捲舌音也讓他感到新鮮。
「……內人在前一年去世了,我們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最小的女兒在十幾年前因為車禍離開人世了,所以現在剩下三男一女,雖然說是我們的孩子,但其實他們誰也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他們都是內人和前任去世的丈夫生下的,不過我並沒有什麼不滿,畢竟我遇到內人時她的歲數也不小了,我們並沒有寬裕的經濟可以再多養幾個孩子,起先我當然會覺得很奇怪,也會覺得很懷疑,這幾個孩子真的將來會奉養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嗎?」老紳士灰色的眸半蓋,若將現在的場景換成夕陽西下的庭園,肯定會有很多人相信此時的老紳士正在小歇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只覺得心痛,也開始覺得疲倦,尤其在內人病逝之後,我猶如半身的那部分彷彿被狠狠地抽離,責任、習慣還有動力都喪失了,孩子們都鼓勵我可以找事情做,也紛紛以請託的方式讓我能夠度過毫無變化的每天,但畢竟我走過的人生要比他們長久,我理所當然知道這是他們的善意,尤其是和我同住的孩子確實如我當初的希望一般奉養我。」老紳士深深地換了口氣,有些吃力地拿起茶杯吹涼了杯底的熱水,緩緩地攝取水份,「看著文靜的孫女和穩重的孫子以及孩子和媳婦,我常有自己並不屬於他們所建立的那個家的感覺,望著他們平淡無奇卻充滿新鮮感的生活,我總是強烈的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了。」
「不是觸自己霉頭,不是有種說法嗎?當人老了也能見到死亡向自己招手,並不是說我看見了什麼或是感覺到什麼,而是時間也差不多了吧,就像內人一樣,我應該也差不多了,何況都已經七老八十了,我的人生漫長而遙久,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不過我大概不會忘記文靜的孫女曾經問過我,在四川的老家的事情,我曾經想過要回去,但從年輕轉眼間我甚至連快步向前走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就是,回去了大概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時光輾轉流離了記憶,依稀記得回憶裡的那人,卻被歲月模糊了輪廓。
老紳士清了清喉嚨,稍微調整了姿勢,「我來到這裡是希望有人能夠替我記住那個重要的記憶,因為我肯定很快就會忘記,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我本身的退化,死亡也會帶走我的記憶,我不能確定這麼重要的記憶那孩子會不會記得,雖然您這裡是故事館,我本來應該要說我以前顛沛流離的故事的,但比起過去,現在似乎更為重要,即使我經常沉浸在過去裡無法自拔,這是我個人對您的委託,請替我記住關於那孩子的記憶。」
「我這裡並沒有提供這樣的服務,但為了您特別開拓這項服務也並不是不可行,那麼允許我在您委託寄放的部分錄音嗎?」老紳士緩緩地點了點頭,有些用力的抿了下唇,原先因為乾燥而有些龜裂的唇腹沾上了些微濕度,龜裂的部分也變得沒有那麼明顯,在得到同意後,他臨時拿出手機應急,畢竟他並沒有以錄音的方式偷竊他人故事的意思。
不論是怎樣的故事,只有深藏在心中才顯得意義深重,他怎樣也不會拿自己的記憶有限做藉口。
「那孩子和別人不大一樣,和她穩重的哥哥根本大相逕庭,整個家大概她是少數對我抱持好奇心,並試圖找到與我相處模式的人吧,雖然她非常不擅長和人相處,但是卻意外地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周遭的一切變化,她輕易的理解了我心中的感受,雖然相當生澀,但是她很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想要激勵我,當然我這麼說並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孩子和媳婦對我非常好,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真的在對待親生父母那樣吧。」或許是因為年齡的緣故,老紳士在說完一大段話之後,都需要一些時間喘口氣,他耐住性子等待著,雖然並不像過往一樣聽故事,而是聆聽回憶,但這也不妨礙他做生意。
他的工作就是聆聽他人的故事,那之中理所當然包含回憶。
「我剛才也提過,那孩子問過我在老家的事情,我有些忘記自己怎麼向她描述在老家的事情了,但大概有提到家鄉有個大我很多的姐姐之類的,而後提及了年齡的事情,她對我說,人生七十才開始,所以我還只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青少年而已。」提及老紳士文靜的孫女說過的話語,那原先有些僵硬的面容變得柔和而溫暖,淡淡的笑意侵占了他的臉龐。
「我知道以她這個年紀要說出這樣的話有多麼勉強,但是她仍然用盡全力的想要告訴我──我並不是多餘的,或許在他人眼裡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回味的,但大概跟我的年齡有關吧,她當時的表情、說的話,乃至周遭是怎樣的狀況,我都想要牢牢記住,橘紅色的夕陽穿過上了霧面的玻璃窗撒在她身上,我有種她閃閃發光的錯覺,周圍靜止的空氣流動安穩的就像她已經將那細緻柔軟的手心覆蓋在我粗糙的手背上一樣,她坐在距離我不遠的四十五度角的木椅上,表情有些尷尬但又覺得義不容辭的模樣相當可愛。」老紳士輕啜了口茶水,與起先相比,周圍的氣氛變得溫柔而和緩,也讓他本來緊繃的情緒變得平穩。
人與人之間真的非常不可思議,明明只是像這樣的小事情而已,卻能點點滴滴滲入心底成為永恆,他似乎也能透過老紳士的描述體會當時的情境,也感染了一些對方的情緒。
那個孩子大概真的如對方所說的貼心又善解人意吧,他不禁這麼想。
他倏地對那孩子抱有強烈的興趣,若是有機會見到那孩子,不知道對方會是怎樣的一個人?長什麼樣子、喜歡什麼而又會對他說什麼話?
「單以這孩子坦率的性格我總會忍不住去想將來,未來的那孩子會是怎樣的呢?很遺憾的是我恐怕見不到那孩子長大成人的模樣,在她閃爍著迷惘的眼瞳中,我見到的東西只是些微的苦澀,雖然我大概也能猜到她心裡懷抱著怎樣的秘密,只是心疼,她不願意放過自己。」老紳士的面容須於間顯得憔悴,或許是錯覺又或許只是單純的情感投射,在他險些落入自己的情緒之前,老紳士再次開口,「她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卻已經開始學會背負世界的期望,我所指的背負世界不單單只是這世界的基本道德觀而已,還有一些大人對她的期望,甚至為了這些,大概也扼殺掉自己曾經有過的夢想吧。」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老紳士輕啜了口茶水,他輕易的便看出這是對方開口前的預兆,於是耐住性子專心致志的等待,果不出所料,面前年邁的紳士開口道,「我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沒辦法聽她說,屬於她的故事,也無法對她說些我真心想要說的話語,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學會可惜,我大概也是如此吧,明知道不早些對她說就再無機會,但我又怎能狠心刨開她的傷口要她這樣的孩子去面對殘酷的現實呢,我多希望她仍然是個生氣勃勃的小公主,永遠不要知道世界有多殘忍──但,這怎麼可能呢。」老紳士微微的仰起頭,望著外頭喧囂雜亂的街道,他眼尖的發覺年邁的紳士那充滿細紋的眼眶邊些微晶瑩的水珠反射著日光,猶如年輕女孩流行鑲在手機底背的水鑽,他隨著對方的視線向外眺望,或許湛藍的天幕上頭游移的雲朵乘載著老紳士真心期盼的願望也說不定吧。
「那孩子將來大概會經歷比他人更多不順遂的經驗,或許她的心會越漸封閉甚至不願意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但我想,總會有個人耐心用歲月告訴她美麗的事物如何鑑賞,猶如陳年酒,越陳越香醇,她如璞玉般的心靈也會因此而得到淬鍊成為美麗的玉石,我多想告訴她,不論能否克服過去遺留下來的傷痛,都不要因此而停下腳步,傷口會好、疤痕會掉落,或許裡頭充滿膿血,但別忘了我們的身體懂得自行吸收,最後那會化作靈魂的一部分,而後得到昇華,只是早晚問題,為此而停下腳步只會因此更加躊躇不定。」老紳士的話語讓他感到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或許這樣的一段話不只適用於他的孫女,甚至是每個受了傷的人都會有所感觸的話語。
受了傷後總想著要處理,消毒抹藥注意有沒有感染,即使只是針眼般大小的傷口都大驚小怪,想起曾經受傷就心惶惶,猶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甚至因此無法放膽前進,時時刻刻擔心踏出一步便被尖銳的竹籤刺穿腳底鮮血直流。
但其實,那或許只是一種心理作用罷了。
只是不想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承擔衝刺的風險。
「你,一直停留在這裡,真的好嗎?」老紳士述說關於孫女的回憶後,帶著複雜的神色望著他道,恐怕對於這樣經歷滄桑的人而言,他心中自認為藏得無影無蹤的心事也無所遁形吧,他有些心虛的笑了笑,對方並沒有任何探索的行動,只是沉默的飲用恐怕早已變的冰涼的茶水。
老紳士離開後,他茫然地坐在原位並未起身,直到日落低垂,他因為飢餓而意識到夜晚早已拉下序幕,這才有些狼狽地起身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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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照往常的習慣在早晨開店,逐漸變的熱絡的陽光打在他身上,暖活的感受驅趕了皮膚接觸到微涼空氣的寒意,他習慣性的趁著尚未進入店裡整理衣著,要是上門的客人見到他衣著不整恐怕第一印象會大打折扣吧,他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踏入店鋪,順手開了窗、點亮了燈,即使在不需要日光燈的白晝他仍然維持著這樣的習慣,思忖至此,他忍不住苦笑。
而後再次想起那位在數月之前招待的老紳士,不知道他與孫女過得如何,他難得有些懷念遭遇過的客人。
一整個早上門可羅雀,最多的就是來詢問他的店舖提供什麼服務,而後興趣缺缺離去的訪客,在炎熱的日光穿過窗口撒落一地,牆面懸掛著的古老掛鐘長短針相疊的同時,他也決定要為自己煮碗麵果腹,正當他付諸行動時,店門口清脆的門鈴聲叮叮的響了幾聲,他好奇的投注目光,來者是名女性,依照那有些青澀的模樣可以輕易的判斷出應該還只是學生,他禮貌性的點了點頭招呼,停下手邊的動作上前。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面前的女性有些勉強的勾起唇角,大概是想要展現禮貌的笑容但卻以失敗告終,這讓他更加感興趣的望著對方,他也在接觸不少客人之後,學會了從表情以及表現出的行為判斷那人是否擁有特別的故事。
她有著一頭猶如波浪般的飄逸長髮,烏黑的髮色襯托出她白皙的肌膚,纖長的睫毛輕顫幾下,雙眼皮的皺褶有些明顯的隨之展現,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的是他的模樣,在他打算向下打量時,來者有些遲疑的開口,「我的爺爺曾經來過這裡,我想知道他來說了什麼故事。」女學生強忍著什麼的語氣惹來了他的好奇心,也與前些日子來店光臨的老紳士做了聯想。
面前的這個人,大概就是老紳士寶貝的孫女吧。
他抿了抿唇,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接話,直到女學生將自己的包包放在一旁,那細碎的聲響喚回有些走神的他,「我在門口有稍微看一下這家店的規則,雖然知道你並不能轉述故事給任何人知道,但是請網開一面,我真的很想知道爺爺的故事。」女學生有些激動的對他行九十度鞠躬,也因此他見不到對方此時抱持著怎樣的表情述說這樣的一段話語。
「若是想要知道身邊親近的人的故事,親自問本人不是比較清楚嗎?」他有些困惑的開口詢問,女學生倒吸一口氣,但沒有立即為他說明,只是緩緩地恢復原先的姿態。
對方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反應,只是鎮定地看著他。
「你曾經遇過有人對你述說故事,卻沒有讓你知道結局是什麼的時候嗎?甚至他開了頭讓你對這個故事產生一些興趣後,卻對你說,並沒有後續。」他隱約能夠察覺女學生想說些什麼,他總以為自己能夠很清楚的切割客人與他之間的距離,但事實是,當他有些意識後,卻無法自拔的感到悲慟。
在他幾次嘗試以深呼吸吐去沉埋胸口的悶痛感受未果後,女學生不再猶豫的走向老紳士曾經坐過的沙發椅,乾脆的調整舒適的姿勢,「我只知道爺爺在四川有個大他二十歲的姐姐,然後……沒有然後了。」
我多後悔沒有把他的故事聽清楚,滿腹的疑問像極了梗在食道的魚刺,但我卻再無機會得到解答──因為知道答案的那人早已離去,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紅黃交雜的火光之中,滿室的靜謐湧入耳膜,我甚至可以聽見細微的燃燒聲響,猶如他對我述說故鄉那時,夕陽淹沒他的身影。
我多麼遺憾不能將他的故事烙印在心底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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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學生有禮的與他道別,方才撥放錄音的手機安靜的躺在辦公桌上,他有些沉重的靠近桌角,再次按下撥放鍵,首先領軍侵入耳膜的是因為收音問題造成的雜音,老紳士緩和而低沉的嗓音猶如潺潺而過的溪水,流入心底。
留下了無法抹滅的永恆。
FIN/TBC?
這篇可以說是一時衝動寫出來的,寫這篇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已經去世的爺爺,然後突然有些後悔的情緒。
思念很不可思議,明明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突然想起時,我卻還能想起當時的爺爺長什麼模樣,他曾經對我有多好,雖然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